喬賀問湯貞,最近是不是生病了:「昨天沒見你回酒店。」
湯貞一大早趕來,還沒休整好,就被幾個租了樓上小場地綵排,跑來觀摩林導排戲的年輕導演拉著說話。這會兒他回了頭,走過來和喬賀說,聲音壓低了:「昨天胃有點不舒服,就沒回酒店。」
「去醫院了?」
「嗯。」
「現在好點了嗎,」喬賀問,他心裡想的是,湯貞口中的「有點不舒服」,實際情況會有多不舒服,「你不用太累了,不行就和林導請個假。」
「沒事,」湯貞說,看他的表情,他彷彿根本沒把這類事情放在心裡,「我好著呢。」
湯貞是好著,劇院里卻有另一個人不太好了。舞台設計來找林導,說林導給他們的圖紙上一條叫「鞦韆」的軌道裝好了,現在就可以試。湯貞早前聽林導說起過關於「鞦韆」的事情——在三載同窗這一齣戲里,有一場戲需要鞦韆,祝英台坐在鞦韆上,梁山伯在背後推她,看著英台高高地飛出去,又盪回他的手中。林導左思右想,覺得在舞台上擺個傻乎乎的鞦韆架子實在沒勁。他同國外一個團隊請教了一下技術細節,帶著人找到嘉蘭,要改裝劇院,給湯貞一個「驚喜」。
駱天天比所有人都先發現了那個裝置——沒有架子,只有一條鞦韆,從舞台天花板上孤零零地懸下來。湯貞跟在林導身邊,聽林導說,到時候幕是閉著的,你從舞台中央登上那個鞦韆,有工作人員幫你系安全帶。
幕開以後,先說詞。鞦韆啟動,滑著向上走,接著軌道的驅動力會把你從舞台裡面推出去,飛躍觀眾席上空,直推到劇院另一側。「你看觀眾席三樓最中間那個包廂,會一直推到那個包廂前面。你不用蹬它的欄杆,讓鞦韆自由滑落。」
「來回幾次?」湯貞盯著那個包廂,問。
「三次,」林導說,「正好把台詞說完。」
他話音未落,突然背後舞台上「咚」得傳來一聲巨響,緊接著是一群人紛亂的腳步聲,急切的叫喊聲。
「天天!」是梁丘雲的吼聲。
湯貞猛回過頭,人都聚在台上,什麼也看不見。
喬賀看著他從身邊飛跑過去。
駱天天蜷縮在舞台中間,眼裡噙著眼淚,疼得一張臉煞白,他嘴裡「啊」「啊」地小聲叫著,看是疼得連大點聲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湯貞鑽進人堆,跪在天天身邊,扶著他的頭把他上半身抱起來。駱天天手扶著自己的腿,說,疼,疼。湯貞發現梁丘雲就在旁邊。
「我沒看見他爬上去。」梁丘雲說,聲音壓低了。
「天天一上去,這鞦韆就自己動了。」祁祿在一旁說,看他模樣也嚇得不輕。
「哥,哥,我是不是摔瘸了,我是不是要變成瘸子了……」駱天天在湯貞懷裡直哭,他疼出一腦門汗,哭得一抽抽的,眼淚化開眼底下擦的化妝品,把他那顆痣透出來。
「不會的,不會,」湯貞伸手擦他額頭,駱天天的眼淚全蹭到湯貞衣襟上,湯貞語速飛快,「哥以前也摔過,現在好好的,天天,不用怕,天天……」湯貞說著,越說聲音越虛,越慌,他回頭看了梁丘雲,只張了張嘴,梁丘雲目光一低,不等他說話,梁丘雲走過去,兩手撈著駱天天后背膝窩,把駱天天一把抱起來。
「你好好排戲,別分心,我送他去了醫院就聯繫你。」梁丘雲對湯貞說。
「天天,雲哥帶你去醫院,老老實實的,知道嗎!」湯貞急切地說。
駱天天哭得直抖,兩隻手抱在梁丘雲脖子上。他紅了眼睛,看湯貞站在舞台上,遠遠望著他。
「雲哥……」駱天天哭得抽抽。
「閉嘴。」
梁丘雲拿了道具組的車鑰匙,抱了駱天天就往地下停車場走。
「我不要去醫院……」
「不去醫院你想幹什麼。」梁丘雲不客氣道,就在幾分鐘前,他還視駱天天為空氣,理都不理。
「我就是不去。」
「你想變瘸子,」梁丘雲怒道,「你不要腿了?」
駱天天卻一下子哭得更厲害了。
「你一直這樣抱著我,我就不要腿了!」
梁丘雲手一僵。
駱天天哭著,兩條胳膊緊緊抱住梁丘雲的脖子,眼淚順著梁丘雲的領口熱乎乎地往下淌,他哭聲顫抖:「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……」
人群散去,林導也是頭疼,他上了台,去看那個鞦韆,問祁祿幾個小孩,剛才那個叫駱天天的孩子是怎麼爬上去,又怎麼掉下來的。
湯貞仰頭看鞦韆頂端的電機,問:「林爺,設計有問題嗎?」
林導叉著腰,想了半晌,一擺手:「先不試了,我去叫他們再檢查一遍機器。這樣吧,小湯,你叫著喬賀,叫著小高,去觀眾席你們找個地方坐,我先去和設計說一說鞦韆的事,一會兒來找你們。」
「找我們幹什麼?」湯貞不解。
「喬賀要問梁山伯。」
喬賀看到梁丘雲離開了。他想起前幾天夜裡同湯貞的一次對話。梁祝綵排第一天開始到現在,進度飛快,連帶著日子也過得飛快。幾乎每個夜晚,喬賀都能在劇組下榻的酒店外面見到梁丘雲。他往往比喬賀來得早,一個人坐在機車上,邊抽煙邊抬頭看陽台,躲在籬笆的陰影里,不去和劇組任何一個人打照面。他走得也早,湯貞回來沒多久他就走了,機車引擎轟隆隆的,任何站在陽台上的人都能聽見。
也幾乎是每個夜晚,湯貞都會告訴喬賀,醫生說的,他要聽話。「至少每天工作的時候能見到他。」湯貞說,他也許意識不到這句話里包含了多麼微妙的東西。
這會兒梁丘雲走了,他離開了劇院,湯貞表現得倒很鎮靜。只有接觸到喬賀的目光的時候,湯貞有點緊張,對他笑了笑。
林導來了,上來就問:「喬賀,你早上說你看了本什麼書?」
「不是書,叫《義忠王廟記》。」
林導點點頭,他看樣子是知道的:「我叫你琢磨梁山伯,你七看八看的。」旁邊副導演和湯貞卻比較茫然。
喬賀與他們解釋,有這麼一版梁祝,宋朝人寫的,它的主人公不是祝英台,而是梁山伯,就是題目上的「義忠王」。在這個故事裡,梁山伯出身經歷頗為傳奇,不僅飽讀詩書,還能佑人打仗。他被後人封神封王,立廟立祠,儼然一個忠義的化身。梁山伯再不是那個刻板迂腐懦弱的書獃子,而是人人口中拜稱的「梁王」。
湯貞噗嗤一笑,感覺太誇張:「梁王?」
副導演說,這不瞎扯淡嘛。
喬賀笑著說,在這個梁山伯做主角的梁祝里,樓台一別,梁山伯自知娶英台無望,還發了這麼一句感慨:「生當封侯,死當廟食,區區何足論也。」
「就是說,活著,應該封侯做官,死了也要進廟堂,受人祭拜,梁山伯覺得,男人應當成就一番事業,區區一個祝英台又算得了什麼呢。」
湯貞點頭,表示吃驚,卻顯然沒真往心裡去。估計在他看來,這實在離譜得有點過了。林導說:「喬賀,行了,不要再糟賤山伯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了。」
喬賀說:「我是想多了解他。」
「你這是編排他,」林導指著喬賀,跟副導演和湯貞說,「你們發現沒有,喬賀討厭起一個人來有多麼可怕,還引經據典的。大家都小心點,不要被喬賀討厭了。」
湯貞哈哈大笑。
林導又拉著湯貞說:「他上回還說,梁山伯臨終前給英台送那個沾血的羅帕,是居心不良,道德綁架,獨佔欲太強。」
湯貞正笑著,林導一敲他:「英台,你喜歡山伯,你來回答喬賀的問題。」
「什麼問題?」湯貞看著喬賀。
喬賀老師有兩個問題要問,出自他一接觸梁祝起,就對梁山伯最不滿的那兩段情節。
「一是十八相送的時候,」喬賀說,「英台幾番暗示提點,那意思明顯到沒讀過的書的莊稼漢八成都能明白,梁山伯一個讀書人,不明白,為什麼。這不是簡簡單單一個『書獃子』一個『愚笨』就可以解釋的。」
「二,他為什麼會死,為什麼同學變成了女人,娶不到,他就要去死。」
副導演說:「第二個問題還用說嗎,因為他喜歡祝英台啊!」
湯貞從旁邊聽著,喬賀問副導演:「你是說他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的時候,他就喜歡『他』?」
「那還用說嗎,」副導演一拍椅子扶手,「如果我和你們說有兩個男人是多年兄弟,其中一個突然說自己其實是女人,轉天他倆就結婚了。你們怎麼想。這一定是早就有情況啊。林導突然變成女人,我會想娶他嗎,不會啊,對不對,開玩笑,」他說著,一看湯貞,「就是小湯變成女人,對吧……那我、我也得好好考慮考慮,是不是。」
湯貞又笑起來,林導卷了劇本,打副導演毛茸茸的腦袋。
「英台,你來分析分析第一個問題。」
湯貞靠在椅背上想,過會兒他問喬賀:「喬大哥,你心裡是不是有結論了。」
林導從旁邊哼了一聲,念叨:「他腦袋裡全是結論,全都是些編排人的結論。」
喬賀說,結論他當然有。
「祝英台生得美,扮成男子,自然也是漂亮。魏晉那個年代是很自由的,男風盛行,可以想見,在書院里追求祝英台的男子怎麼也有一些。同居三年,梁山伯對英台沒有一點想法。說得好聽一點,叫呆蠢愚笨,至誠君子,說得難聽點,他在十八相送那種表現,已經有裝聾作啞,恐同深櫃的嫌疑了。」
湯貞點頭,忍著笑,林漢臣則是一副他早就料到了的表情。
「還有一點,要弄明白他當時究竟是真笨聽不懂,還是懂了英台的暗示卻假裝不懂,還要看他對英台究竟保持何種感情,」喬賀繼續說,他倒是不受影響,走自己的思路,「是兄長對結拜弟弟的關懷之情,還是純粹的同窗之誼,還是在他心中已屬於犯禁,令他不願面對的禁忌真情?」
林導說:「所以你的結論是。」
「我的結論是,他要麼太笨,要麼太聰明,」喬賀說,「梁山伯若是笨,那就是真的愚鈍至此,痴呆迂腐,無藥可救,根本配不上英台;他若是聰明,那他就是裝聾作啞,懦弱膽小,不敢回應,更是枉負了英台一片深情。」
林導點他,和湯貞說:「我找他來演梁山伯,他左右都恨上梁山伯了。」又叫湯貞:「你來選,你說,山伯是笨還是聰明。」
湯貞一頓,他彷彿剛剛在想別的事情,這會兒一聽林導的問題,他說:「山伯再聰明,聰明不過英台。祝英台既然選擇信他愛他,他必然是笨的。」
他言下之意,梁山伯若是裝聾作啞,耍些小聰明,一定逃不過祝英台的眼睛。
副導演卻連連擺手,又來插話:「我跟你講,小湯,這可不一定。有的男的就是看著越笨心眼越多。」
湯貞說,再多,多得過祝英台的七竅玲瓏心。
副導演很有經驗的樣子,說,小湯啊,你不懂,愛會蒙蔽一個人的眼睛。
湯貞接了個電話,是梁丘雲打來的。他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,也不跟喬賀他們說了,也不跟喬賀他們笑了,一個人走到劇場最後面安靜的角落,神色緊張。
林導望了湯貞的背影,和喬賀講:「梁山伯是個守規矩的人,你知道的吧。」
喬賀點頭。
三載同窗,祝英台與山伯立下的所有規矩,無論大小難易,無論那些規矩是否強人所難,梁山伯全部依樣遵守了。
「他是個守信義的人,講規矩的人,是個老實人,」林導說,「喬賀,你要記住一件事,在這個故事的開頭,英台以男子的樣貌與山伯結拜,這算是騙了他的。」
「雖然英台也是無可奈何。但梁山伯是個老實人,他那類人對金蘭之契看得很重的。英台說自己是男子,對梁山伯來講那便是男子了。整整三年,梁山伯沒有對她起過一點疑心。你可以想到,這裡面是有梁山伯自己對英台的一腔偏信在作祟。」
喬賀看著林導。
「我們想梁山伯這個人,他有什麼優點,」林導說,他一抬手,指了湯貞,「和英台比起來,梁山伯是太普通了。他就是古老中國那一套的化身,忠孝仁義禮智信。他興許沒有多少智,特別被英台一襯托,更是顯得愚不可及。但他怎麼會這麼愚?在魏晉時代,去書院找先生讀書,先生也要看學生資質的,資質夠了,他才考慮收不收。梁山伯既然進了書院,既然還能和祝英台吟詩作對,一同談古論今,他絕對是不笨的。那他為什麼不肯懷疑祝英台?喬賀啊,你低估了金蘭之契對梁山伯這種人的意義,低估了梁山伯對祝英台這個同窗的信任。不管你承不承認,在這段關係里,祝英台一直有所隱瞞,梁山伯才是從頭至尾,毫無保留的那一個。」
喬賀說,他不是沒想到過這一層,只是他覺得這理由並不充分:「崇高的道德可以解釋同窗三載,解釋不了十八相送。前者還可以解釋成梁山伯守規矩,講信義,畢竟祝英台也的確欺他瞞他,但後者就不一樣了,祝英台的暗示那麼明顯,他沒有任何聽不懂的理由,除非梁山伯是有意為之。」
林導剛要說話,喬賀問,他遠遠瞧著湯貞打電話的背影:「林導,您先告訴我,那三年您覺得,梁山伯愛祝英台嗎。」
「他當然愛的。」林導說,毫不猶豫。
副導演從旁邊對喬賀擠出一個「你看吧」式的笑容。
「但你要說他把英台當男人來愛,當女人來愛,不是這樣的,」林導說著,兩隻手伸出來,在半空中虛握著,像握著湯貞的身影一樣,對喬賀說,「他把英台當作一個美好的事物來愛。像愛一卷書,愛一幅畫那樣愛,像愛一隻春歸的鳥,一朵沾露的杏花一樣愛,所有你能想到的,美好的東西,你怎麼愛它們,梁山伯就怎麼愛祝英台。你應該可以想像,喬賀,祝英台這個人,從出身到談吐,從性情到相貌,都是過去那個窮小子梁山伯見所未見的。英台是遠在他生活範疇以外的這樣一個人物。梁山伯當然會仰慕她,當然會注意她,但山伯又是個恪守規矩的人,是個不伸手的人,特別在感情上,他是個極為被動的人。」
喬賀靜靜聽著,他望著林導的臉。
「英台,面容姣好,家境殷實,飽讀詩書,談吐不俗,性情開朗。很優秀。這是『他』對外的一面。英台還有對內的一面,這對內的一面除了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梁山伯,誰都沒見過,可山伯就是見過也看不透,因為英台對內的一面是隱藏的,是躲避的,是耳垂上一個小洞,是擱在床中間的那盆水,毫無理由地划出一道線來,把山伯擋在外面。整整三年,梁山伯只撞見過一次英台沐浴更衣的場面,黑燈瞎火,還被英台趕了出去,這是兩個男子啊。英台對內的一面是如此神秘又不講道理,充滿了明顯的謊言與一個又一個借口。」
林導說著,一斷句:「足以撩撥起任何一個男人的好奇心,令他們為她發狂發熱。但梁山伯沒有,他是恪守信義的,英台把線劃在那裡,山伯不僅不踏過去,他連想都不去想,英台不願意,他就不去想。」
「梁山伯當然愛英台。他愛得含蓄,愛得保守,愛得發乎情止乎禮。他給了英台日復一日的陪伴和關懷,毫無保留的寬容和忍耐,在這段關係里,他可以說別無所求了。這種愛是有天然距離的,不僅是英台刻意保持的現實中的距離,還有梁山伯心理上的距離。這種距離大到,英台臨下山前的再三提點和暗示,都根本得不到梁山伯的任何反饋。我們都說,英台是個聰明姑娘,山伯是個笨男人,搞不懂她的柔情。可他真的是搞不懂嗎?他是根本沒想過那會是英台對他的柔情,對於生活中突然出現的幻夢,英台就是這樣一個幻夢,他是未敢肖想的,他是碰都不去碰的。距離大到那都不在他肖想的範圍。他更想不到英台有可能是個女兒身,他是個多麼呆板多麼守矩的男人,在那個年代,怎麼想得到世上還有如此驚世駭俗之事,還有這麼藐視世俗、視階級禮數為無物的女兒。」
「直到他在樓台上,親眼看到女兒打扮的英台,親耳聽到英台說,根本沒有什麼『祝九妹』,祝家只有祝英台一個獨女。英台離開書院前,把自家所謂的『九妹』許給山伯,實是早早的自己把自己許給了他,」林導說,看著喬賀,「也是到那時候,梁山伯才幡然醒悟,才發現,原來這個幻夢一直近在咫尺,降臨到他身上,他唾手可得。」
副導演咬著嘴邊的鬍子,看看林導,又看喬賀。
「可英台下一句是什麼?」林導說,「英台哭著說,梁兄,你來遲了,我已被許給了馬家。」
湯貞在遠處打著電話,聲音斷斷續續傳來:「……不用過來了,雲哥,我結束了去醫院找你們……」
「如果梁山伯沒有遇過祝英台,」林導接著說,「他那個灰撲撲的,禮義仁信的生活里,沒有出現過這麼個美麗的、聰慧的、勇敢無畏的姑娘,他會平平安安過他的生活。但英台出現了,不僅出現,還同山伯一同生活過,一千多個日夜,他們結下金蘭之契,立過誓約,英台還暗暗定了婚約。祝英台輟學回家,梁山伯以為可以收拾心思,繼續在書院讀他的書,考他的功名,就當一場夢做完了。他是很含蓄的,英台走了,他越想她,越會忍耐,他並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。而如今他知道了,你讓這麼一個梁山伯,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實心眼,是個笨男人,他一旦明白過來,面對英台的眼淚,面對自己的循規守矩、固執愚笨造成的後果,他一定是自責的,你讓他怎麼還能當沒事人一樣,毫無波瀾去過他原來那種灰色調的生活。」
「覆水難收,天堂地獄。夢過了手,接著就飛走了。」
喬賀目光從林導的臉上,遠遠望到湯貞身上。
「梁山伯有他的可憐之處,」林導說,「他日子過得好好的,祝英台來了,走進來,又走出去,把他原本的日子弄得難以為繼。喬賀,你不是問,為什麼同學變成了女人,娶不到,他就要去死。我告訴你為什麼。如果梁山伯用情沒那麼深,如果他心眼沒那麼實,可能他回家鬱悶鬱悶,忘了英台,忘了這回事,他也就過去了。正因為他不是個愛忘事的,不是個會繞路的,他是個遇事往上撞的人。他的心太實了,把情情愛愛,把人類的七情六慾都塞在裡面,掖在裡面,從沒打開過。等到了祝家,一見英台,英台那眼淚一流,他再塞不下去了。你想像這樣一個人的心打開,多麼恐怖,裡面全是被禮義仁信包得緊緊的情,扎得緊緊的愛,又全是悔,全是恨,英台一哭,全跟著流出來,你讓梁山伯再塞回去,他是塞不回去的。他也過不去了。」
喬賀沉著目光,體會林漢臣的話。
林導道:「悔之晚矣,痛徹心扉,思及過去,全是悲嘆、遺憾、痛恨、自責,他這才一病夭亡了。」
「梁山伯一生,把自己守在禮義仁信的規矩里。他活這一輩子,沒見過多少好東西,沒見過多少新鮮東西。你可以想像他看著英台來到他身邊,又從他身邊活活溜走,明明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悔恨。他不會責怪英台,他是自責,」林導說著,見喬賀坐在一邊低頭不吭聲,林導拍他,示意他去看湯貞,「你看小湯,喬賀,不要把他當成祝英台,也不要把他當一個男人女人,你把他當成你心裡最遺憾、最缺失的那個部分,當成所有你能想像到的世間最觸摸不到,你最不敢肖想的美好的化身。你要像梁山伯那樣,約束你的情感,你的慾望,然後去愛他,毫無保留地愛他。你臨終時候給他的沾血手帕,裡面是愛,是恨,寄託著所有你過去壓抑在心裡,束縛在心裡不說出口,如今想說再沒機會訴說的衷情。你把所有的自己都放在那個手帕里,給他了,而不是什麼你以為的獨佔欲。」
喬賀盯著湯貞,喃喃問林導:「所以我是因為愛她,才死的?」
「你可以這麼說,也可以說你是為你自己,」林導說,「祝英台對梁山伯來說,就像是生活的一記戲弄,山伯是個榆木疙瘩,扛不住這種戲弄。就算沒有祝英台,山伯遲早也會因為別的事、別的生活對他的戲弄,陷入無盡的不解、悲哀和自責當中,這是生活的本來面目。他這個人,說平凡也平凡,說不凡也不凡,他的死甚至不是故事的結尾,一生就這麼過去了。」